“另一種聲音”與批判性思維
2022-10-12 08:40:24
來源:《青年記者》公眾號 作者:曹林
摘要:謙遜地聽取可能讓自己不適的不同聲音,這就是批判性思考的思想價值。
我一向鼓勵年輕的朋友不僅要關心當下正發生的事,而且要讀那些寫到書里的“遠去的歷史”。這一代年輕人,不能只知道李子柒、鐵鏈女、俄烏沖突,也要知道記事之前的孫志剛、馬加爵。批判性思維的倡導者都特別推崇“回溯閱讀”:一種讓我們的頭腦向不同的經驗開放、以此去抵消社會條件和媒體影響的閱讀方式。黑格爾說過,所謂常識,往往不過是一個時代的偏見。如何超越時代的偏見?必須有充分的回溯閱讀。
翻看2006年的“雜文年選”,正好看到一篇馬加爵的自述,其“自白”還原了一個出身農家的大學生心理上從卑微走向扭曲的過程:“那次我的母親掉了一百塊錢,她心疼地說那是燙了兩百件衣服賺來的。我把一百塊丟到了地上,對母親說,媽媽,你的一百塊錢在這里。母親露出了一絲苦笑,其實媽媽知道是我丟的。”“總有些同學有意無意地歧視我,有時說些話很傷我的心,他們總覺得我的穿著打扮很怪。”“我家雖然很窮,但大家互相關懷,感到很快樂,沒有歧視和蔑視,從來不知道什么是人格踐踏。”
在“強烈譴責罪犯”的輿論敘事框架中,這種“還原罪犯心理過程”的敘事常常受到質疑,很多人想捂上耳朵。他們擔心這種“傾聽罪該萬死的人訴說”會形成一種對犯罪的同情,會讓“報復社會”成為一種正義。其實不必擔心,不要低估公眾的判斷,聽一聽罪犯的這種自我心理剖析,就像聽貪官的懺悔、律師為壞人辯護一樣,天塌不下來。“痛恨馬加爵”與“傾聽馬加爵自白”并不對立,不會抵消正義聲音和消解主流價值觀,只會在超越淺層譴責中走向更深層次的批判性思考。
什么是批判性思考?一個人不能靠著某種單純、單一的信息去思考,多元充分的信息是批判性思維的必要環境。經過“另一種聲音”的批判性激蕩與對勘,一種觀點才有“耐思”的深刻紋理。阿多諾在《道德哲學的問題》當中談到二律背反的困境時說,我們要把二律背反的困境呈現出來,不是為了解決矛盾,而是為了讓我們在兩種截然對立的可能性面前駐足停留、注目沉思。無論是馬加爵還是張君,沒有誰是天生的惡人,沒有對馬加爵心路歷程的了解,沒有看到“一個心疼母親養家不易的寒門學子”與“一個錘殺四名室友的罪大惡極之人”之間的人格矛盾,譴責就是很膚淺的。
有句話說得好,一個人成熟的標志,就是腦海中能夠同時存在兩種看似對立的觀點。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談到過,批判性思考的本質是“對判斷的判斷”,思考不能停止,不能在邏輯的半山腰就停下來號啕大哭或義憤填膺,要努力往前再走幾步。拿什么去對(被喂養的、被偏見主導的、未經思考的)判斷進行判斷呢?需要另一種聲音的批判性激發:是不是有另一種可能?是不是把問題想簡單了?是不是有更深層次的原因?在掌握了復雜多元的信息后仍保持那種基本的是非判斷,而不是很容易形成搖擺和幻滅,動不動就“我又相信愛情了”“從此不相信愛情了”“我可以認識你嗎”“我終于認清你了”。
空難中對遇難者家屬的采訪,講述悲傷故事,被當成“悲痛侵擾”??吹截撁鎴蟮?,就說這會“影響地方形象”,為什么那么多好事不報道。困在朋友圈相同聲音的繭房系統中,一聽到不同聲音就感覺受到了“冒犯”。這些思維方式,都是過分依賴單純信息環境的結果。蘇珊·桑塔格在《旁觀他人之痛苦》中說,指出有一個地獄,當然并不就是要告訴我們如何把人們救出地獄,如何減弱地獄的火焰。但是,讓人們擴大意識,知道與別人共享的世界上存在著邪惡造成的無窮苦難,這本身似乎就是一種善。
考驗一個人有沒有批判性思維品質,首先看其能不能在思想上傾聽不一樣的、相反的、可能讓其不適的聲音。耶魯大學校長蘇必德在2022年畢業典禮演講的題目是《論思想上的謙遜》:與那些持有不同視角的人互動交流,并不會讓我們背棄自己的信仰,反而會擴大它。傾聽我們可能不認同的觀點,并不是一種妥協,而是對真理的忠誠。承認我們的錯誤并不是失敗的標志,而是走向博學的必要過程。偉大教育的標志不僅在于我們對于新知識的探索抵達到了多遠,還在于我們對現有觀點有多少重新的思考。謙遜地聽取可能讓自己不適的不同聲音,這就是批判性思考的思想價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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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文章刊于《青年記者》2022年第17期】
本文引用格式參考:
曹林.“另一種聲音”與批判性思維[J].青年記者,2022(17):112.
來源:《青年記者》公眾號
編輯:小青